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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秀与冷峻

1998-12-03 来源:光明日报 孙绍振 我有话说

杨匡满的诗集《今天没有空难》获首届鲁迅文学奖,这对于他三十多年来的探索可以说是一个总结,也是他自己精神高度和艺术成绩的一个制高点。这为回顾他三十年来心灵和艺术的道路,提供了方便。

为他的诗集作序的莫文征说他的道路在“传统与现代之间”。这是不错的。综观他的诗作,从他的想象方式中不难看出现代派诗歌的影响。他常常喜欢在诗行与诗行之间留下逻辑的空白,以悬浮的意象,召唤读者的想象和经验。《听到了犬吠》的开头就是:“听到了犬吠/一只大鸟盘旋得格外优美”。他留下逻辑空白的时候,并不过分。虽然想象空间很大,逻辑的自由度也高,但是在情调上,在潜在的联想上,还是有着朦胧的限制。当然,有时,在他的笔下,出现一些好像是不合逻辑的话,但是并没有像一些极端的诗人那样在做着“扭断逻辑的脖子”的游戏。他这样写车祸:“母亲为儿子绣掌纹的时候/有那么一次小小的失误/岁月的河流轻轻淹没了/一个深藏不露的沟壑”(《车祸》)。切碎了的、距离遥远的意象板块组合起来的似乎是无理的意象群落,所表现的恰恰是他对于车祸的理解,这种带着现代西方诗歌色彩的句法,并不使人迷惑。意象板块(或者群落)的自由组合方式比之传统的方式其好处是更为随意,只是,自由与理解的难度成正比,它对读者的要求更高,选择更为严格。这在六十年代就开始了艺术创作的一代诗人中,是比较难能可贵的。

就总体来说,匡满不是一个现代派,他对于现代诗歌的种种花样明显持比较慎重的态度,因而他的想象在他所驾驭的时空和逻辑中飞翔时,常常在怪诞、狂放、无理的境界面前,忍住了诱惑,表现出一个中年诗人特有的持重(偶尔,给敏感的读者以悬崖勒马的感觉)。他自称站在传统与现代之间,其实,他的基本立场,他的基本意象组合原则仍然脱不了传统的人生价值和艺术价值规范。最雄辩的证据就是,几乎在他所有的诗作中,细心的读者都可以感觉得到一种不由自主的浪漫。

构成这种浪漫的美有两个方面的要素。

第一个方面是贯彻始终的精神是美化的原则。在他的笔下很少煞风景的场面,更没有丑恶的情绪(除非是像《围观者》那样严正的批判)。不管是荒凉的大漠,还是没有生命的沙原,他都以一种审美的眼睛去欣赏,调动全部才思从中发现被忽略了的美。对于有修养的读者,光有这样的追求,也许还不能满足,因为这还不能显示出他特别的创造。但是,更为细心的读者,在他的感觉和意象中不难发现他独特的气质。如在《从莫高窟回望敦煌》中:“日光如暴雨倾泻/冲塌了/箭楼城堞……唯有因为美丽而颤栗不已的丝绸/唯有敦煌/大漠炎阳荫庇的敦煌”。他处理的是一个被历代诗人处理过千百次的题材,苍凉之美早已构成强大的传统,构成了想象的透明的罗网。而他却以纤秀的“颤栗不已的丝绸”覆盖了上去(这与他童年在江南水乡的薰陶有关吗?)这固然使得他失去了北方汉子的豪气,但是也表现了他灵秀的内在气质。

也许,我可以这样说,他的气质就是外在的豪迈和内在的灵秀的二重复合。他的灵秀之气,常常与宁静氛围联系在一起。他对于宁静的美的向往不仅限于大自然的描绘(它本来就是宁静的),值得注意的是,即使到了超出人生发生混乱的时刻,甚至灾难中,他仍然把宁静当作一种美好的境界来沉吟:“离异者因悲惨而美丽”(《寡居者》);“失败者的女儿总是十分美丽”(《沉思者》)。不管外部世界出现了什么样的狂乱,他都把内心的宁静当作一种美的境界来营造。不管是煞风景的事,还是平淡的事,都充满了回味的情趣。而且这种情趣又往往升华为他所特有的宁静。如车祸这样的事,先是被表现为一种偶然的混乱:“破碎的车轮抛向死亡”,最后也是归于宁静:“有几只善良的小鸟/跌落在软绵绵的谷堆/它们舐净爪上的血痕/复又小心翼翼地起飞”。以一幅平静的美妙的图画代替悲惨的狂呼,这在匡满的构思中,属于上乘。从这里透露了匡满的一种不由自主的追求,一种漫不经心的流露:他的气质使他常常在宁静的回味中现出工力。

最令他醉心的是宁静的、不是那么箭拔弩张的美。

他总是习惯于从感觉中体验到某种哲理。

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匡满诗人气质的第二个方面。处在这个方面的中心的是:他的智性的概括力。在他的才智发挥得最好的诗中,奇妙的感觉中往往闪耀着智慧的火花。例如:“大自然静静地追悔往事/人类因沉思而变成天使”(《沉思者》);“唯其宽广才见深邃/唯其深邃才见宽广”(《黑龙江》);“生命和死亡同样不可穷尽”(《从莫高窟回望敦煌》);“等待是垂钩者的格言/等待是一种历史的狡黠”(《垂钩者》),他浪漫的美好的感觉和睿智的哲理性话语结合成为一种艺术张力;格言式的警句,和宁静的沉思交融起来,使得他的平静的美学境界表现出一种深度。更可贵的是,这种哲理的概括不是某种西方哲学的图解,而是从形而下的人生体验中直接提炼出来的思想精华。把他这两方面的才能结合得最为和谐的是他的组诗《寡居者》。在这组可以称之为力作的作品中,他显示了成熟的风格,那就是在精神的折磨中,从平静走向冷峻。冷峻使得他气质中的浪漫激情受到了抑制,这本来可能导致枯涩,但是白描式的细节又令冷峻变得浑厚。宁静的美化和冷峻的沉思相结合使得他的思绪升华。在这里他开创了属于他自己的、独立的主题:“离异者因悲惨而美丽”。在这里他的宁静,比之任何其它诗作中更具有深度,“属于灵魂的创伤/没有天使能替你抚平/都还得靠自己去舔”。平常的话语和惊心动魄的感情形成一种张力。难得的是叙述得如此冷静,也许正是由于冷静,他才写得出真正达到格言水准的诗句。他的冷峻使得他超越于个人的恩怨,宽恕把他的精神提高到纯净境界。他的整个诗作的最高境界就是对人的感觉、人的表层的美的感知中寻求潜在的阐释。在这种境界中他时而轻松,时而显得紧张,就在这种感觉的发现和阐明中他体验着自己的善良,审视着自身的深邃,追求着人生的价值,享受着人生的美好。

正是在这样的境界中,他塑造了自我的形象,让读者进入了他的灵魂。

他显然对于自己并不是很满意,然而又不是很不满意,也许对于他的诗也是这样,就是苛刻的读者也很难从他的诗行中找到比较明显的败笔,从语言到意象,从感觉到沉思,他的睿智和想象,他对节奏和情绪的控制都表现得纯熟。

但是,这种没有毛病本身就是一种毛病。

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是,他的天地似乎并不能使所有的读者满足,虽然他的外部世界是广阔的,但是考虑到他三十年以上的追求,他的精神的色彩,他灵魂的广度和他外部视觉世界相比就显得缺乏一种丰富性。他在他所驾驭的范围内,他的想象在自己的轨道上已经驾轻就熟,而对他想象以外的世界已经有点慵懒了。熟炼的技巧使得他的情绪和想象都受到了束缚。他的人生格言式的概括是深刻的,但是,毕竟限于现实的形而下的阐明,要想在这里找到一点形而上的意味,就不能不忍受遗憾了。我的意思是:他说自己是站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,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站在中间,而是站在二者之间更接近传统的这一面。现在可能要作些微调,找到传统与现代等距离的中点上来。在这个诗与哲学的关系发生调整的时代,匡满不能过分满足于自己没有追随把诗作为哲学的奴婢的潮流,如果能够把现实感觉的阐释和形而上的超越结合起来,让自己拉起驾驭哲学的缰绳,说不定能给诗坛一个震动,也许匡满会变为我们时代的重要诗人。在我看来,宁愿有不少毛病,但是对诗坛有冲击力,弄得议论纷纷,也比什么缺点都没有的诗人强。

如果匡满早有这样的野心,我想他绝对比现在这个样子要精彩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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